戏如人生：张国荣

达梅岸

当我写下这个题目时，我的心中颇为踌躇，因为我实在拿不准，到底应该是“戏如人生”，还是“人生如戏”。当张国荣在2003年4月1日18时41分从香港文华东方酒店24楼的露台纵身一跃，为他的人生画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时，他的人生和他演的戏，精彩和惨烈，已经水乳交融，难分仲伯。

    我生平看的第一部张国荣电影是曾经获得多项大奖的《霸王别姬》。十几年前，当我初次看到这部电影时，我不禁暗自感叹：张国荣真是天生的一个演戏的胚子！表演的最高境界就是“不演”——或者说是本色出演。张国荣的本色就是《霸王别姬》中的程蝶衣：敏感与痛楚，坚持与绝望，在挣扎中沉沉浮浮，遍体鳞伤。所以，我又不禁为他担忧：在现实生活中他可怎么活哟！

    张国荣出生在香港一个富裕商人家庭，在十个兄弟姐妹中排行最末。因为父母感情不和长年分居，张国荣这个幺儿并没有得到父母和哥哥姐姐的疼爱，而是从小就和父母分开住，他最亲近的反而是一个从小照顾他的、叫“六姐”的女佣。小时候的成长经历应该对张国荣的人生——以至他最终的自杀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。

    不知是不是一种巧合，与现实中的张国荣一样，张国荣在电影中所饰演的角色大多是父母双亡或父母几近于无的“苦孩子”：《倩女幽魂》中的宁采臣、《霸王别姬》中的程蝶衣、《夜半歌声》中的沈丹平、《东邪西毒》中的欧阳锋、《白发魔女传》中的卓一航、《风月》中的忠良、《新上海滩》中的许文强……在他早期的一部影片《胭脂扣》中，他饰演的富家公子十二少，倒是父母健在。但十二少为了追求爱情，与妓女如花相约自杀殉情，可见十二少与他的父母是多么的隔膜，这种“隔膜感”与现实中的张国荣是何其的相似。张国荣所饰演角色的大致共同点是：不是“官二代”，也不是“富二代”，爹妈都是指望不上的，唯有靠“个人奋斗”。由于得不到父母的关爱和家庭的温暖，他们在性格上几乎都具有先天的缺陷：敏感、忧郁、迷离和无名的愤怒，这种性格上的缺陷导致角色注定都要以或死或伤或逃的悲剧来收场。张国荣在他的自传中写道“记得早几年前的我，每逢遇上一班朋友聊天叙旧，他们都会问我为什么不开心，脸上总见不到欢颜，我想自己可能患上忧郁症，至于病源，则是对自己不满，对别人不满，对世界更加不满。”而其时的他正大红大紫，风光无限。“对自己不满，对别人不满，对世界更加不满”——这不正是一个在进行个人奋斗的“孤苦孩子”的惯常反应么！

    孤苦的孩子最渴求家庭的温暖。1977年，时年21岁的张国荣向与他拍拖的香港女演员毛舜荺求婚，这把年仅18岁的毛舜筠吓坏了，毛舜筠拒绝了他的求婚。这一方面说明张国荣内心十分渴求家庭的温暖，另一方面也说明张国荣并非天生就有断背之好。求婚遭拒和小时候得不到父母的关爱一样，这带给张国荣很深的挫败感。他后来转而爱上一位唐先生，在我看来这是他求婚受挫后的佯狂。如同贵妇小蜜养哈巴狗一样，只是一种慰藉和寄托，贵妇和小蜜是不会与哈巴狗平起平坐，是不会真正与哈巴狗倾心相爱的。

    事业上的成功也补偿不了这种挫败感。1989年事业上如日中天的张国荣宣布退出歌坛，移居加拿大。其时的张国荣是万众簇拥的名角，名利双收。他大概在收获名利后，感觉名利也不过尔尔。一个内心敏感的人在这时注定是会感到空虚的，因为他从名利上找不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。于是，他远涉重洋，到一个绝少有人认识他的加拿大去开始新的生活。只是在人烟稀少，到处都覆盖着广袤森林和大草原的加拿大，他会不会象浮萍流入大海中一样，感到更深的虚无和空洞呢？

    就像从小生长在扬州妓院里的韦小宝一样，没有爱，没有温暖，找不到归属感，他就只能一直活在一种“热闹”之中。如果把韦小宝流放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孤岛上，那一定比杀了他还难受。张国荣呆在加拿大的那段日子，也一定是感到了比在香港歌坛更深的虚无和更寂寥的空落。于是，他复出了，哪怕这复出也只是维持表面的“热闹”——最终，连这表面的“热闹”也维持不了，他就选择了那惊世一跳，也就在情理之中了。

    复出后的张国荣在事业上并非一帆风顺，并且越来越不顺。他饰演主角的电影《异度空间》，虽然获得了几个奖项，但市场表现平平。他精心筹备数年，倾注了大量心血的演唱会《热.情》，并没用收到预期的“热情”，而是遭到了媒体的猛烈批评。他首次担任导演并被他寄予厚望的电影《偷心》，由于投资不能到位，致使开拍时间数度延期，并且遥遥无期。年近五旬，他在人生的道路上却依然步履踉跄。事业上的挫败感是不是压垮他的那最后一根稻草呢？

    张国荣的人生总是在退却。小时候，他得不到父母的关爱，他就从佣人那里得到；长大后，他得不到心仪异性的温暖，他就从一个同性那里得到。但这种得到，就像贵妇的哈巴狗一样，注定只是一种打折的替代，缺憾依旧，伤残永存。后来他事业也不顺，他可能就感到自己的人生也逼仄起来——退无可退，他就选择了退出人生。

   《白发魔女传》中的卓一航，虽然是一个从小被紫阳真人收养的孤儿，但卓一航长大后却是一个洒脱不羁，风流倜傥的青年才俊。这个角色由张国荣来饰演，实在是不合适，刘德华梁朝伟——甚至任贤齐周杰伦，谁都会比他演得好。但卓一航的有些台词，却是很适合张国荣的。当紫阳真人要求卓一航率领八大门派去攻打魔教时说“这就是江湖规矩，你没得选择！”卓一航倔强地回答道：“有，我可以退出江湖。”卓一航和练霓裳缠绵于山涧幽洞中时，他深情款款对练霓裳说：“这江湖不属于我们，随他们去争好了。”江湖之于人是什么？就是人生。江湖规矩就是人生定律，人生的苦乐得失，作为人都只有去面对——但张国荣选择的是退却和最后的彻底退出——“随他们去争好了”。

    戏都是按事先的编排来演的，即使演错了，大不了导演喊一句“好，再来一遍”，而人生毕竟不是戏，错了，就永远都不可能重头再来。